對交校的記憶,是從西大門開始的,南京市浦口區(qū)東門鎮(zhèn)后河沿90號。后來很多年,西大門對我來說,就意味著交校,意味著青春南京。那時暑氣漸退,天氣微涼,從時令上看應該剛交白露。1991年9月初,十七歲的我揣著錄取通知書,乘坐著交校統(tǒng)一接送的大客車,在法國梧桐樹三三兩兩的落葉飄拂中,從西大門怯怯不安地進入了南京交通學校。
記得進校第二天,學校在食堂召開了新生大會,黃榮枝校長親自講話,會議開得很隆重。尤其是學生科高冬青老師說的一句話,一直到現(xiàn)在我們這一級同學還引以為豪。高老師的大意是,能考上中專的不簡單,就好像是花朵,而考上南京交校的,則是花朵中的花朵。新生大會之后,就是為期兩周的軍訓。軍訓的強度不大,無非是踢正步、齊步走,印象最深的是夜里的緊急集合。軍訓除了訓練我們的體能外,還教會了我們好幾首軍歌,比如《團結就是力量》《軍營男子漢》等等。軍訓以現(xiàn)在的角度看,就是增強了團隊意識。軍訓的教官比我們稍長幾歲,其中一個還是我老鄉(xiāng)。軍訓結束后,適逢國慶在即,學生會在食堂牽頭組織了一場聯(lián)歡晚會。男主持是運管專業(yè)41班的蘇州同學崔曉明,操吳語腔說著普通話,人形象又好,站在臺上玉樹臨風,妙語連珠。女主持好像是41班的趙穎,人長得漂亮,臺風很好。參加表演的俊男靚女一個個生機勃發(fā),活力四射,聽者更是熱血沸騰。記得當時來自同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11班貢平同學還登臺表演了霹靂舞,絢麗的舞姿和刺耳的尖叫讓來自農村中學的我深感羞愧。學校里搞過聯(lián)歡會后,記得班上也搞了一場小型的晚會。周凱敏同學作為當時的副班長,思想上比我們成熟得多,他大概為了激勵同學,激情飛揚地在黑板上分享了“人生能有幾回搏,此時不搏何時搏”的心得,十四個美術字筆鋒蒼勁有力。那場聯(lián)歡會,也給我們班的歌神嶄露頭角帶來了機會。外表清秀俊朗的蔣錫剛同學唱了一首《豆蔻年華》中的《話說青春》。這是一首很有代入感的歌。沉穩(wěn)豁達的談永強唱了一首《明天不是夢》的片尾曲《腳下路正遙》,沙啞的嗓音聽起來別有一番滋味。軍訓期間幫我們班扛隊列牌的31班財會專業(yè)的女生也過來友情參與了一下,記得好像唱的是小虎隊的《蝴蝶飛呀》,一下子把我們的思緒拉扯得很遠,好像青春真的可以慢慢變成一幅畫一樣。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很快。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這八個字估計我們班大部分同學現(xiàn)在一定有著深刻的同感。學校當時設有四大專業(yè),汽修、路橋、財會、運管。我當初選擇汽修,理由很簡單,就是因為自己初中時比較喜歡物理。言歸正傳。第一年,學的是基礎課,語文、數(shù)學、英語、物理、化學,我印象比較深的分別是教語文的李實民老師和教化學的周傳林老師。李老師的教學方法與我初中語文老師的教學方法迥然不同,他采用的是一種啟發(fā)式的教育,頗有魏晉風骨,可惜當初的我心浮氣躁未能摸到門道。李老師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喜歡教我們練字。這一點真的很受益,我們班上不少同學原來雖然字寫得好,但并沒有經過系統(tǒng)訓練,經過李老師點撥,大部分同學的字都提升到了一個新的層次,比如謝化冬同學現(xiàn)在已經到了臨碑的境界。周傳林老師,當時畢業(yè)沒多久,還帶著一股書卷氣,教學很認真,后來當上了副院長(學校升格后)。這是天道酬勤的結果。數(shù)學、物理老師,印象不深了。英語老師,年紀有點大,待人和藹,她不是我們學校的編內老師,而是從東門鎮(zhèn)上十七中聘請過來的兼職老師。到了第二年、第三年,就是專業(yè)課了。熱處理、機械制圖、機械制造、汽車構造、汽車電氣、理論力學、材料力學、電工學、電子學、汽車技術經濟……我印象比較深的分別是以下幾個:教機械制圖的王黨生老師,教書比較認真,跟她的名字一樣,講黨性、感黨恩,對學生很負責。教汽車電氣的瞿建春,人長得帥氣,大學剛畢業(yè),待人親近,和我們班很有淵源。教理論力學的張朝陽,水平很高,肚里有貨,畢業(yè)以后善于和校友打成一片。教材料力學的王曉農老師,一看就是個知識分子,印象中他一直很嚴謹,難得見他穿過一次牛仔褲。教汽車構造的高進軍老師,是個很有思想的老師,他的過人之處,在于能將汽車構造這一枯燥乏味的專業(yè)課講得繪聲繪色,通俗易懂,類似于今天的當年明月寫明史一樣。后來,聽說他當上了副院長,我覺得是名至實歸。教政治的劉瑛老師,思想成熟,對人對事見識比較深刻。教政治經濟學的奚曉東,思想睿智,出口成章;教哲學的王珺老師,年輕漂亮,頗有文采。還有教電工電子的沙圣芳老師,雖然貴為校長夫人,但待人溫和,從不訓斥學生,多年來一直在教育一線從事教學工作。
說過了這么多老師,得說說我們班的班主任了。嚴格意義上講,我們班的班主任只有一位,他是唯一干滿一屆的班主任(我所說的一屆,是以一學年來劃分的),也是我們心目中始終尊敬的班主任。他就是季佩雄老師。季老師當年剛從西安公路學院畢業(yè),自己本身也是稚氣未脫。從他的經歷來看,他對教育管理并無太多感性認識,更談不上有多豐富的實踐經驗。他沒想到,我們這個班竟然是一個精力超旺的班級,全班38人,只有2個女生,男女比例極不協(xié)調,自然難免會惹出一些調皮搗蛋之舉。好在季老師接手我們班以后,并沒有囿于學校里的條條框框,而是不斷用自己的率真、熱誠感化著我們,溫暖著我們,苦口婆心語重心長的話不知道說了多少。后來,可能由于理念上的分歧,學校沒有讓他繼續(xù)擔任我們班主任。季老師不當我們班主任,當時對我們來說,猶如晴空霹靂,感覺好像一下子變成沒人要的孩子了。班里買了紀念冊,所有人都給季老師留了言,送上了純真的祝福。再后來,瞿建春老師、張海峰老師、徐福祥老師,甚至包括高冬青老師,都做過我們班的班主任。最后一位班主任是海外歸來的馮必達老師。我們在馮老師的手下,完成了交校所有的學習,畢業(yè)進入社會。
老師是我記憶中的一部分,學校的布局、建筑、林蔭大道,也時常在我腦海中閃現(xiàn)。學校的布局和設計的確動了一番腦子,北高南低,帶點背陰抱陽的感覺。黑色的瀝青道路兩側,排水暢通,高大的法國梧桐彰顯出一派民國風情。我們的宿舍樓是7號樓,北面是6號樓(女生宿舍樓),南面是8號樓(教工宿舍樓),記憶中的那抹綠色就是每幢宿舍樓的外墻上都纏滿了郁郁蔥蔥的爬山虎,微風吹過,沙沙作響。其他的一些功能性用房是這樣分布的,6號樓的北面是食堂,7號樓和8號樓之間是小吃部,8號樓的南面是小賣部。宿舍樓的西面是操場,跑道大概三百米。令人倍感親切的是操場正北面的兩座水泥墻,上面十二個紅字一直保存到現(xiàn)在,那就是毛主席的最高指示,“發(fā)展體育活動,增強人民體質”。循著操場向北,依次是辦公樓、教學樓、實驗樓。學校東邊,以食堂南面的臺階為接口,就是后來新建的地方,主要有氣派的閱覽室、教學樓、駕訓隊。
交校不以升學率、錄取率為目標,而是以專業(yè)精神的養(yǎng)成為目標,這是一個質的飛躍。這對學生的自學能力、個人管控能力是一個極大的挑戰(zhàn)。對于我們汽修專業(yè)來說,個人覺得最有裨益的當屬第二學年為期一個月的機加工實習。雖然當時我們過早地穿上了工作服,與扛水準儀的路橋班同學、拿算盤的財會班運管班同學相比有些形穢,但沒有人因此而喪失自信的勇氣。短短一個月內,我們掌握了鉗工、車工、銑工、刨工、磨工、焊工的一些基本工序,拿筆的手多了一些非書寫技能。
我們班和其他班比,整體學習成績可能不太好,但踢足球卻是數(shù)一數(shù)二。這得益于來自江浦縣的周虎佐同學,他是我們踢足球的啟蒙教練。他臉頰清瘦,面色蒼白,眼皮薄薄的,透著一股劍客的英氣,開始他留著郭富城式蘑菇頭,后來改成了梁家輝式短發(fā),走哪里都有一股明星范兒,班上都親昵地稱他“虎子”,而球場上的對手則稱他為“小骷髏”。他是一個絕對殺手級的射手。記得第一學期全校足球聯(lián)賽,我們班就敢和實力最強的89級冠軍班硬剛,最后虎子一個倒掛金鉤,臨門一腳,硬是給了冠軍班一個驚心動魄的殺技,雖然沒有改變結局,但卻使我們班聲名大震。我們班全盛時,有甲乙兩支球隊,甲隊一般不屑與學校四強以外的球隊對陣。踢足球僅是我們班錚錚俠骨的一面,而另一面則是我們班的三千繞指柔。還是從周虎佐同學開始,他不僅球踢得好,而且笛子吹得也不賴,黑豹的《無地自容》唱得更好。曹雷同學口琴吹得好,一曲高難度的《放心去飛》讓我們如癡如醉。記得我們宿舍后來好像全員買了口琴,有事沒事就喜歡跟在曹雷后面屁顛顛地吹吹搗搗。
記得當時學校還有勞動周的制度,就是每個學期每個班要脫產一周,負責全校的勞動衛(wèi)生。勞動周七天不用上課,相當于現(xiàn)在的黃金周,時間充裕得很。班上同學空閑的時候喜歡窩在宿舍玩八十分一百二十分紙牌游戲,再就是有事沒事找理由喝酒。剛開始,多是以生日的名義,有人便用半生不熟的南京話召集,“今天我生日,阿曉得啊”,“給個面子,阿是的啊”,于是大家便把每月七八十元的生活費透支到最后只能吃榨菜的窘境。喝酒的地方,先是在育才橋附近的飯店,再后來膽子壯了,大胡子酒店、四海飯店,這些有名望的飯店都成了常去的地方。實在沒錢,東門影劇院對面的小吃店、西大門橋旁邊的小吃店,也湊合著咪點。東門影劇院對面的小吃店當時籍籍無名,后來因ZW的《致青春》中朱小北賣包子的取景地而名噪一時,包子的香氣現(xiàn)在還在鼻尖飄蕩。不過后來也被拆掉了,可惜。西大門橋旁邊的小吃店因會下菜面而聞名,剛開始我對這種寬寬的面條不適應。后來,吃著吃著也就習慣了。雞蛋面、肉絲面,偶爾來一份冒著烤香味的南京板鴨,現(xiàn)在倒成了魂牽夢繞的美味。我敢打賭,現(xiàn)在哪個敢在群里約起,到東門鎮(zhèn)啃板鴨喝老酒,哪怕是半夜都會有人當真的。第四學年實習歸來后,大家的臉上都多了些滄桑。記得我們班私下里最后一頓散伙飯是在西大門橋右轉彎處那家由小賣部改成小吃店的人家吃的,大家喝著喝著,忽然流著淚把黃安的《樣樣紅》唱了三遍。真正的散伙飯是在學校小吃部吃的。臨近離校的隔天晚上,班上請來了校黨委陳玉龍副書記。陳書記那天敞開心扉,深入淺出地和我們講了很多道理。
吃完散伙飯,回到宿舍,大家毫無睡意。往常伴隨我們入眠的火車轟鳴聲也變得無比親切了,珍珠泉、西面山上的小鐵路、鐵軌與遠方、到東大高專南京氣象學院跳舞,大家把記憶中所有雞毛蒜皮邏輯混搭的芝麻小事說了個遍。
到了第二天,就真的分別了。1995年7月,我們在老狼的《同桌的你》中開始各奔天涯。期間,也斷斷續(xù)續(xù)見到過一些同學,后來有幸在兩任班長談永強、沈純的組織下,先后在溧陽南山竹海和宜興竹海聚會過兩次。有相聚就有分離。三十年,彈指一揮間。還記得那一年,在交校的校歌中,“大江南北走來了年輕的你我”。相見時,我們年輕,適意,相別時 ,我們已是親人,是時常叨念的兄弟。
有時常想,我們這幫同學真不容易,恰好處于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高速轉型的時代,命運的選擇,不是我們憑一己之力輕易就能掰過來的。后來讀書,覺得馮友蘭先生講得有道理,“命是指人們所能控制的范圍以外的東西,但是,他若是竭盡全力,總還有一些東西是在他力所能及的控制范圍以內”。當初選擇了中專,就意味著今后將處于一個沒有聚光燈注定要吃苦的小小平臺。中專生,從字面上不難理解,就是一個中等專業(yè)的技能型人才。90年代后期,高校擴招,中專的價值更加縮水,地位更加淪落。再往大的方面看,不僅是我們個體,整個國家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變化。誰都沒料到, 1992年,小平同志在南海畫了個圈,社會竟會發(fā)生如此深遠的變化,改革、下崗成為頻率最高的一個詞。在我們之后,初中有些同學考取了本科生、研究生。不僅是我們交校,我初中時的一幫學兄、學姐、同學、學弟、學妹,從機械學校、化工學校、供銷學校、紡織學校、商業(yè)學校、糧食學校畢業(yè)以后,沒有哪個能夠逃出改革的命運。當然,也有闖出來的同學,但畢竟不容易。此外,我們交校還有一個行業(yè)方面的原因,交通系統(tǒng)自身經歷了三四次改革,改到現(xiàn)在有著遍體鱗傷的感覺。交通系統(tǒng)無論是我們熟悉的運輸企業(yè),還是原來我們曾經覬覦的路橋專業(yè)、運管專業(yè)所謂能分配到的好單位(比如公路站、運管處、海事處),也經歷過多次生死存亡的融合。沒有一個日子好過。再反觀我們班,目前從事汽修的大概僅有薛亞軍同學一個人。其他汽修班的情況也大同小異。
今年距離入校,已經整整三十年了。先前有不少同學倡議聚一聚。然而新冠疫情卷土重來,在這種情況下,大規(guī)模的聚會已經不切實際。老校區(qū)和東門鎮(zhèn)已經被拆遷得找不到東南西北。青春已經無法回頭,年華無法復制,唯有現(xiàn)在的記憶可以降維成當初的印跡。見與不見,我覺得,并不需要把它當作一個囚徒困境問題來對待。同學之間的情感交流,不管在線上還是在線下,能相互之間嘮嗑幾句,都是一個很好的宣泄。
接受年華流逝的不完美吧,1991年進入交校1995年離開交校的我們。偶爾的問候,不期而至的相遇,相信總會給我們的今后帶來些野百合花的美好。
(蔡振宇,丹陽市委市級機關工委書記。)